事故之后的查龙码头 暂时关闭游客接待。摄影:郑萃颖
记者 郑萃颖 訚睿悦 实习生 雷润洲
编辑 刘海川 沈霄戈
48小时后,泰国官方更新“普吉岛沉船”事件的救援数据,死亡人数上升至41人,尚有15人失踪。
查龙码头复归平静。船舶停靠埠外。以往这个时候,它们通常在深海返航的路上。
这些日子,普吉岛的天气变化莫测。3天前,普吉岛官方就已发布了风浪预警——恶劣的天气将一直持续到10日。
Rawei Beach 附近,经营游船的个体商家。摄影:郑萃颖
安达曼海的宁静延伸至海平线。举目远眺,两天前的傍晚,沉船事件就发生在远处两座岛礁之间。“凤凰号”和“塞里尼佳号”两艘游艇违规出海,没能挺过暴风雨的袭击,沉没于深海。
两艘船上的127名中国游客遇险。救援力量在48小时内共救出78人。目前仍有15人失联,41人确认遇难。遇难者全部来自“凤凰号”。
7月5日早上,出航的“凤凰号”起初是一帆风顺的。
普吉岛目前有100家左右的游船公司、共2000艘快艇和100艘左右能乘坐三四十人的游艇(有内舱)。游艇“凤凰号”体积庞大,宽8米,长38米,内部分为4层,最大载客量为200人。
来自中国不同省份的93名游客登上了这艘大艇。十个小时后,他们同途殊归。
来自广东的张玮玮(化名)和四个好朋友刚刚参加完高考,决定远赴泰国来完成高中毕业旅行。他们在旅游平台“飞猪”上订了“TC潜水”的产品。
同时上船的,还有霍飞和她的新婚丈夫。这本是他们的蜜月旅行。6天前,他们刚刚举办了婚礼。7月1日,他们抵达曼谷,3号来到普吉岛。
《凤凰号大小皇帝岛豪华游艇的行程表》显示,这批游客的行程从早上7时40分开始,游览地为小皇帝岛和大皇帝岛,项目包括海上拖钓、浮潜、深潜,还可选透明皮划艇、水上滑梯、冲浪浆板、儿童戏水区和SPA浴缸。在皇帝岛,此前不会游泳的中国游客谭一琳(化名)学习了深潜的技巧。
登船的人们或许没有留意到,泰国官方因天气预警而下达禁止船只出港的通告。
季风季节的糟糕天气正在侵袭这个国家。不久前,暴雨淹没了泰国北部的一个洞穴,12名男孩和足球教练被困14天尚未成功营救。泰国沿海地区的风暴,让海上航行变得危险。
一家在普吉岛拥有120多艘游船的公司负责人事后告诉界面新闻,在普吉岛,Harbour Master(港务局/港监局)负责船只管理。而决定当天是否出船则需要层层决策:港务局根据天气状况判断能否出船;游船公司的负责人根据经营情况判断,船长根据经验判断;旅游团领队、游客决定是否出船。
船舶违规出海是否有严格管理尚未可知。“以前没遇到过如此恶劣的天气。”一名当地大型游船公司的员工告诉界面新闻。
“凤凰号”从大皇帝岛开出来没多久。下午4时许,船上的人们发现天色开始变黑,雾气自海面上升。但异象未能阻止这艘游艇返程。
“船上也有会讲中文的船员,没人征求过我们任何意见。”张玮玮回忆。
另一艘船上的中国游客告诉界面新闻,事发当日10时许,他们从查龙码头出发,下午4点多开始返程,“天气都是晴好”。直到经停大皇帝岛,船员告诉游客们,从大皇帝岛到普吉岛海面上有超过5米的大浪,“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风浪,坚决不能回航。”
泰国媒体报道显示,5日下午4时30分许,风暴“Freak”袭击了安达曼海岸,伴有强风和海浪,普吉岛的许多地区当晚出现停电状况。
浪越来越大,船体一度与海面形成60度角,让船上的人们感到恐慌。
在颠簸中,张玮玮听见“金属般爆裂的脆声”,随后又传来第二声。
船员让游客都穿上了救生衣。船体又开始右倾。他们向游客们解释:“风把船吹斜了”。
坐在船舱内的谭一琳没有意料到船会翻。“当时还有人在拍照摄像。”她说。
直到海水浸漫船舱,船员们把大部分人集中到甲板上。一些人被障碍堵住了路。张玮玮的一个同伴打破了玻璃,才从船舱跳了出来。
船体开始下沉。
“保佑啊!”张玮玮在心里开始默念,试图克制恐慌。他甚至想往左边站,希望能平衡一些船的左右重量。
上船后,没有人跟乘客讲过遇险的自救措施。“凤凰号”的幸存者们告诉界面新闻,出海前游客们并没有接受逃生培训,“浪大了才想起穿救生衣”。
风浪让险境中的人们无法在甲板上站立。张玮玮选择了跳船逃生。他的眼镜被海浪打落。最终,在海面沉浮的他被拉上了救生艇。他回头观望,看见“凤凰号”在普吉南部的珊瑚岛水域沉入海面。
沉船的时间,被当地官方表述为17时45分(北京时间约18点45分)。
同一时间,载有35名游客的塞利尼佳(Sereniga)号在普吉岛东南部的麦通岛倾覆。这艘船上的落难者后来全部获救。
一部分人被困在了船体内。船倾倒后,水灌进船舱,未能走上甲板的谭一琳被玻璃窗困住。她用头撞了两下玻璃,未能成功。“本来想着可能就要死掉了的时候,玻璃窗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破了。”这位25岁的女孩顺着水流飘出船体。
谭一琳仰躺着,随波逐流。她感觉到落水的人们在身边漂浮,“有一些还在喘气,后来都慢慢听不到喘气声了。”
转移遇难者遗体的车辆。摄影:訚睿悦。
站在甲板上的霍飞未能及时跳船,跟着船体没入海面。
她抬头看见海面蓝色的光。霍飞朝那光芒奋力游上去。幸运的是,她找到了玻璃被水冲开的位置,终于冒出海面。
霍飞说,如果当时在船里被压到,或者没找到窗户,人就上不来了。“当时船里很多东西往下掉。你也不知道蹬到的是什么。”
另一名幸存者从附近给霍飞抡过来救生圈。她在海上漂浮。霍飞能看到海岸,但它太远了。
求救信号发出十几分钟后,两艘渔船赶来救援。
幸存者们被一一拉上两个黑色充气橡皮艇上。艇上到处是血,张玮玮发现,同伴何午(化名)的手破了,小腿上也被船舱的玻璃割伤,另一位同伴的两个手也在流血。
霍飞也被玻璃划伤,尽管做了简单包扎,伤口仍在流血。“(伤口)没什么感觉,只想活下去。”霍飞说。
在船员的指引下,救生艇上的幸存者们趴在救生艇内保持稳定,巨浪卷着海水往皮艇里灌。
张玮玮默不作声地在救生艇上颠簸——同伴周然(化名)生死未卜。
5个朋友出海前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事发后,中国驻宋卡总领馆接到泰国警方通报。
救援力量很快便开始了搜救行动。但当晚风浪太大,他们暂停了搜救,6日早上6时30分重启搜救。
7月6日凌晨4时,官方通报76名中国游客获救,1名中国游客溺亡,另有53人失踪(其中50人为中国公民)。
事故发生后,普吉府尹即赴现场指挥救援,海军、水警和旅游警察等相关部门紧急出动数艘救援船、直升机持续进行海上联合搜救,海事局、防灾减灾中心、游客协助中心及各大医院均参与救援工作。
6日上午9点,一名失踪者获救。一个多小时后,泰国官方通报:已找到17名遇难者遗体。
6日下午,死亡人数上升至40人。泰国副总理巴威表示,普吉岛海域失事船只的船长和船主应对此事负责,“涉事船只不顾泰国气象厅警告,擅自出海。”该国公安部副部长Sriwatana少将则下令起诉凤凰号游轮的船长。涉事者被控疏忽造成财产损失和造成人员伤亡。
在这一天,泰国旅游和体育部部长威拉萨称,翻船事故遇难者家属将获得泰国政府3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6万元)抚恤,并将向受伤者家庭提供相应补偿。受伤者将会获得不超过50万泰铢的医疗报销。泰国旅游和体育部已成立协调中心帮助中国游客。威拉萨表示,涉事的凤凰号所在公司已购买游客意外险,遇难者家属将从保险公司获得100万泰铢的保险赔偿,伤者获得50万泰铢的赔偿。
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兼总领事李春林这天中午率使馆工作组飞抵普吉,与事发后连夜赶赴现场的驻宋卡总领事馆工作组共同会见了泰方相关人员,敦促泰有关部门全力搜救。由中国外交部牵头的多部委联合工作组也将于当日晚抵达。
在救援现场,中方工作人员搭乘泰方军舰前往游船沉没海域了解搜救情况。夜幕降临,海面上的搜救仍在进行。
暂停救援的这一晚,幸存者谭一琳在海面上彻夜漂流。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仰躺着游泳,累了便躺着休息。她看到周围有一些岛屿的轮廓,便想拼命往那游,“但太远了,而且游一会,一个浪打来就冲回了原处。”为了保持浮力,这位漂流者在海面上拽着一具尸体。在茫茫大海中,她不停地和这位逝者说话,想带着她一起上岸。
她游了整整一晚,激励自己往岛的方向游,“想着游吧,上岸了就给自己买最贵的水果。”除了恐惧,干渴也在威胁着她。幸运的是,谭一琳在一个漂浮的包内找到了一瓶水。
被拯救的机会在大海中显得过于渺茫。这天夜里,她看到了一艘船,“但太远了,那条船没有发现我。”她说,搜救船不是像电影里那样拿着探照灯左照右照,“电影是骗人的”。
第二天早上,谭一琳决定再游一天。“如果这一天还不行我就放弃了。”她放开了手里的尸体,郑重地向她道歉——她没能带她一起上岸。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姐姐长相洋气。”
白天游了很久,谭一琳又看到了远处的一艘船。她翻身向它游去,但浪还是不停地将她打回原处。那艘船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谭一琳使劲对着船喊“救命”。“好在那船听到了,对我回应‘OK,OK’。”
谭一琳是最新发现的幸存者。她很快被送入医院。经过检查,这位幸存者除了胸部积水,没有大碍。
谭一琳被救的这天晚上,张玮玮一夜未眠。“不知道天亮后怎么面对赶到的周然父母。”
他不打算即刻回国。“我们5个人一起来的,一定要5个人一起走。”
7月7日凌晨,霍飞已经通过照片指认,默默接受了新婚丈夫李冠男的死讯。她躺在病床上,神情恍惚。
中国政府联合工作组于7日前往普吉行政医院,看望在5日普吉游船倾覆事故中受伤的中国同胞及家属。在中泰双方举行的发布会上,泰方表示,该国总理对此次事件中遇难者家属表示沉重哀悼,两支中国救援队也到达普吉,参加搜救工作。
7月7日泰国官方对幸存者的探望。摄影:訚睿悦
这天下午5时,泰国官方更新救援数据,死亡人数上升为41人。尚有15人失踪。
7日夜里,周然被确认遇难。
37名来自浙江海宁海派家具有限公司的员工和家属遭遇灾难。截至7日上午9点半,这37人已有19人获救,18人失踪。
海宁海派为海宁市当地一家大型家具企业。因为是淡季,这家公司从7月1日开始放假至7月8日,此次前往泰国旅游的员工都是公司的中高层及家属。
7日11时,家属们和浙江海宁市派出的救援善后工作组陆续赶到了普吉岛当地医院。
海宁老乡们抵达普吉岛的12个小时前,徐泰民(化名)正焦急寻找着儿子的尸体。他上午刚通过照片确定了老婆的遇难信息,现在希望见到儿子后,“把他们送到一起”。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佝偻着背。
徐泰民也是家具公司的员工。“凤凰号”沉没后,徐泰民和女儿获救,妻子和儿子未能脱险。
在通过泰方的遇难者照片确定儿子已经遇难后,他执意要见儿子遗体一面,给他擦擦脸,“最好换身衣服,把他和他母亲放在一起。”他向周围的人看儿子与老婆的合照,“出海前刚照的,你看,妈妈和儿子应该在一起。”
但按照泰国的善后程序,遗体需要按打捞上来的时间顺序编号,并依次进行拍照、按手印、记录身份、转运等程序——妻子与儿子之间隔了20多个号。
他需要争取“家人团聚”。但院方、警察、志愿者……徐泰民接收的信息时刻在变:从“先签字确定身份后回家等待”,到“第二天早上会有统一时间看到遗体”,到“等下就能看到”,每个人都给着徐泰民不同的信息。但徐泰民态度坚决:“就是要现在,今晚,一定看到,并把娘俩放到一起,哪怕等到天亮。”
晚间,普吉岛vichita医院门口。摄影:郑萃颖
在离存放儿子的临时房间里,他不断地和志愿者、警方、院方交涉,给他们看照片,重复着中国人的伦理纲常。他频繁起身,又坐下来。他死里逃生尚不足30小时。
转机在7日零点,在一位泰方官员的协调下,他如愿以偿。
凌晨三点半,妻子和儿子终于相见,他用湿纸巾仔细整理了儿子的面容,拿掉杂物,抚平衣领。
“对不起啊!”他用家乡话说道。
他将母子放入同一格冰柜时,推掉了几只打算帮忙的手。他咬紧牙关,面部皱在一起。
“儿子来陪妈妈了。”